接到作协光明先生的电话，说次日有一个扶贫活动，问我去不去。手头在赶写一部作品，正写到兴头上，便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答应下来。这些年扶贫的事没少干，往往是哪个地方受灾，捐点资金，或送点衣物什么的。城市人生活好了，衣物更替，旧衣完好，弃之可惜，存之积压，以这样的理由捐给贫困，既缓解了家庭累物之忧，又赚了一点好名声，这扶贫竟扶出一些快意。

正是端阳时节，我们驱车往齐河县赶。出济南城，过黄河，车队在黄河北岸的大堤上奔驰。透过车窗，左手是浩荡的波涛，右手是浩瀚的麦浪，大地被炽阳脍考着，当地天气预报是37度高温。临行，队伍里几位年长的志愿者打趣，我们这次去是玩命，身体不好的可以放弃。可是没有一个人退却。沿途农家关门闭户，村庄的土路上没有人迹，连狗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。我们的车队在和烈日赛跑，这是中国科学院南京生物研究所的一位年轻科学家组织的活动，车里有文化学者，作家、画家、企业家和社会活动家。茫茫的黄河冲击平原上只有我们在奔跑，不知为什么，我想到夸父，那个古典神话里的英雄，他就是在炎天烈日下奔跑的，为着一个理想而奔跑。那是一场多么伟大的奔跑！我们不是英雄，但有一颗逐日与时的心。我们也在奔跑，放弃了空调，放弃了假日，去看望一群需要帮助的人。

车队在两样黄橙橙的波浪中迷了路，往返周折，油料耗尽，两辆车不得不中途加油，几番寻找，来到这个县最北端的焦庙乡。随即在乡干部的带领下下到最贫困的人家。潘店村里几乎没有人，不知是天太热，村民们躲在家里不出来，还是压根就没有人，我们这么一支车队开到村里，竟没有一个出来看热闹的村民，这与以往的习俗是不相同的。村干部们领我们走进一户人家，还没进大门，就着实吓了我们一跳，只见一位婆婆赤着上身，躺在大门洞里。我们一下子却步了，是她挡着不让我们进他的院子，还是故意演了这么一出，展示她的一无所有？在城市见过太多这样要钱的乞丐，他们或躺在地上，身上盖一床被子，另一个跪在旁边磕头，向路人乞讨；或聚集在闹市区拦路要钱。他们放下尊严，也穿着破衣，不至于露体。这一个婆婆是怎么了？我们是来帮助她的，不需要她再表示出任何贫与穷的举动。没有人说话，我们僵在门口。还是村干部知道底细，二话不说，走进她的院子，使命迫使我们从一个赤裸的女人身边走过，当我走过她的身边，看清了她，她只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裤，躺在一块木制的门板上，那门板是她的凉床，头下枕着一副金属拐杖，她花白的头发形同乱草，一对乳房塌下去，没有一丝光泽，也没有一点女性的柔美。就像我们刚刚经过的黄河滩，粗糙荒凉，在五月的热风里沙尘满目。

我的心顿时荒凉了，不知道应该回避还是迎上去。男人们都把脸转过去。不敢看，或者不忍看。一位女性志愿者迅速从衣服包里挑出一件花衬衣披到婆婆身上，她说，婆婆，我给你选一件衣服吧，这一件你喜欢吗？她把衣服替婆婆穿上。坐在门板上的婆婆顿时精神了许多。她不说话，脸上没有一丝笑意，呆呆地看着我们。这时我们才走进她的家。她的儿子迎出来，是一位五十余岁的汉子，却形同老人，不会问候，也不知说什么。如果不是村干部介绍，我们不知道他的妻子跑了，家里只有他一个劳力，要养活门口的老母亲，还要养活一个十几岁的儿子。儿子不愿意上学，在这块除了庄稼就是庄稼的大平原上，找不到打工的路。他无力为父亲担起一个家。队伍里一位女企业家立刻表示，她的企业愿意收留这个为了家而外出的孩子，大家终于吁出一口气。

这一家有三间屋子，一间正房住人，邻间一个屋子里，搭起的床上胡乱堆着一团破衣，像城里的垃圾。还有一间厢房空荡荡的，放着几件农具。这里没有家具，没有色彩。没有色彩就没有生气。贫困夺走了他们脸上的笑容，长久的贫困让他们木讷，甚至丧失了对感激的表达。我们所有安慰的语言都梗塞了，除了震撼就是心酸，这个热风里的夏天，酷热蒸发了眼睛里的泪水。

心开始疼痛。在他们面前，我们这些颐养贵族浩气的人，如此气短。我们悄悄谈论着尊严，那位婆婆没有尊严吗？她曾经是这块大地上最漂亮的女人，在母亲行列里是应该受到尊敬的，现在她赤裸地躺在那里，几乎被追逐财富的我们遗忘了。幸亏那位年轻的科学家，看到了自然科学以外的世界，这个世界这么不平衡，他放下自己的课题，做起了这道课题。恩格斯说，人必须吃、喝、穿、住、行，然后才可以从事政治、文化、宗教。当人们失去了物质生活，尊严就是一件被脱掉的衣服，如同那位赤裸着躺在门板上的婆婆。

塞满了汽车后备箱的东西太少了，那些东西终会在时间里消耗掉。那位婆婆，那位汉子，还有那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孩子，都需要更多的帮助。焦庙村有多少焦虑？这个村子还有八户这样的人家。帮以鱼不如帮以渔，这是先贤的智慧，希望更多的人帮他们以渔。除了帮这八户人家，还要帮这个村，让他们提高克服贫穷的经济免疫力。

 孙葆元简历

孙葆元，笔名：镌璞。自由撰稿人。著有电视连续剧：历史题材《一天浩曲》35集;重大革命历史题材《走出茫茫夜》60集;都市题材《同根兄弟》35集.电影剧本：《灵岩寺》120分钟院线电影;《圆缺》120分钟青春、爱情院线电影;《涌泉计划》120分钟谍战电影;《寻找碣石宫》120分钟悬疑电影;长篇小说：《相煎急》.中短篇小说、散文百余篇。发表于各报刊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【编辑：洪海】